买骂

落魄狭

民政局大门口。
一个瘸子依着拐仗，佝着腰，艰难地走来，往石阶上一坐，说：
“要弄钞票，
我有高招，
不伸手向人讨，
在这儿破口骂人，
钞票就到。
你不信，待着瞧。”     
一会儿，从民政局走出一个人，拿着一叠钞票，脸带喜气，手沾口沫在边走边数：“七十、八十、九十……”
瘸子立马扶向前，眼睛盯着那翻飞的钞票，打着快板唱道：
“你手好脚好腰板好，
就是性情孬。
你一懒二赖三无能，
草包！
吃着救济你臊……
还没唱完，那人给瘸子一巴掌：“你没吃上关老子屁事！敢拿我出气？吃救济是你爷爷我的福气！”说罢扬长而去。
瘸子蔫头蔫脑地坐回石阶上：
　　“这骂人的活收益高，
　　　风险更高。
　　　不是你打我一拳，
　　　就是他掀我一跤！
　　　我守株待兔，就是不心焦，
总有死耗子，犒劳我这懒猫，
你不信，等着瞧。”   
又过了一会儿，从民政局门口走出一个年青人，手里拿着一叠钞票，忧忧郁郁地说道：“命运不济，人生多舛。唉，这钱不拿得来难，拿得来也难，难难难……”
瘸子见了立即行动，心里说：“这准是一个好主儿！”又摇起了快板：
　　　　“你手好脚好腰板好，
　　　　　就是性情孬！
　　　　　你一懒二赖三无能，
　　　　　草包！
　　　　　吃着救济你臊不臊？
　　　　　青春正年少，正当逞英豪，
　　　　　可怜兮兮，伸手向ZF讨，
　　　　　糟糕！
　　　　　我若是你呀，就要把楼跳！
　　　　　没有你们这帮懒散虫，
共产主义也该早来到。
想要不劳而获，
请重回你娘胎变成残疾，
学我把快板摇。”
唱完，瘸子望着那年青人手中的钞票，心里说：“骂中了是吧，骂中了是吧，钱拿过来呀！拿过来呀！”
却只见那年青人呆呆地望着远方，一眼的迷茫，重复说道：“青春正年少，正当逞英豪……”
嘀━━嘀━━嘀嘀。一辆奔驰车驶到民政局门口。车上下来一个款爷，西服革履，眼带墨镜，手提皮箱，说道：“受人滴水之恩，当涌泉相报。如今翻身致了富，去向民政把钱捐。”向民政局走过来，很奇怪地观看瘸子的行为。
瘸子向汽车方向瞥了一眼，叹道：“奔驰车来了。人家坐大奔，我却坐街边。比一比好可怜，只因手上没有钱。钱！钱！钱！”见那年青人痴痴的，并没有将手中的钱给他的意思，有些着急地说：“钱！钱！钱！今天怎么都不吃我这一套？”就手指年青人，又开始骂道：
　　　“你手好脚好腰板好，
　　　　　就是性情孬！
　　　　　你一懒二赖三无能，
　　　　　草包！
　　　　　吃着救济你臊不臊？
　　　　　青春正年少，正当逞英豪，
　　　　　可怜兮兮，伸手向ZF讨，
　　　　　糟糕！
　　　　　我若是你呀，就要把楼跳！
　　　　　没有你们这帮懒散虫，
共产主义也该早来到。
想要不劳而获，
请重回你娘胎变成残疾，
学我把快板摇。”
瘸子骂完，说：“多来一遍该满意了吧！钱拿来呀！骂你两遍，打五折，只收你一遍的钱。”只见那年青人仍没反应。瘸子将拐仗杵得直响，说：“看你麻木得像个死人，是不是非得让我戳你一拐才肯给我钱？！”
那年青人仍没理会他，好像想着自己的事情，入了定，只喃喃说道：“青春正年少，何时逞英豪……”
“你别逞什么英豪、英雄，成个狗熊都成问题。”瘸子有点气急败坏的样子：
　　　　　“往日骂人，
　　　　　　有人给费。
今日骂人，
全是白费！”
大款走过来，从箱子里拿出一沓钞票：“瘸子，骂我。照刚才那样骂我！骂完这钱归你。”
瘸子乐了：“死耗子终于来了！不！是活耗子主动贿赂懒猫！不不，是活菩萨照顾懒猫！”但转眼看那大款和那小车：“看你开奔驰车的，我━━我哪有这胆骂开奔驰车的！”说着伸出去的手无奈地缩了回来。
“骂！难道你不想要钱吗？快骂！”大款说。
“钱！我当然想要，做梦都想它。只是这骂人的话怪难听的！”瘸子说。
“我爱听！我就是想好好地再听一听！”大款坚决地说。
年青人回过神来，在一旁犯嘀咕：
“天下之大，
　多有笑话。
　从没见过，
　拿钱买骂！”
“天下之大，多有笑话。从没见过，拿钱买骂！”瘸子也在这样犯嘀咕，“不对呀，以往都是我骂人在先，收款在后，好多人挨了骂也不给钱给了耳光，让我白费口舌。今儿怎么遇上个‘预订者’呢？！”侧头搔搔头皮：“况且━━况且，他并不欠骂呀！”
“管他这么多哟，他要买骂，我就卖骂，我才不得违背市场经济的原则。”瘸子转向大款，试探性地说：“那━━那━━我真骂喽━━”
大款说：“骂吧。”
瘸子进而说：“骂人捞钱是我的老本行，干了三个多年头。你不许反悔！”手不由伸了出去。
大款说：“反悔？笑话！你怕咱不给你钱？钱，拿着！这下你就放心地大胆地使劲地骂吧！”
瘸子拿过钱捻了捻，掂了掂，直乐：“要是天天都这样，保准我也成大款。”清清嗓子，做出准备骂的样子，却问：“怎么骂？没有骂你的词，我得现编呢。”
“不用编了！”大款说，“像刚才那样骂，用手指着我骂！冲着我骂！”
瘸子鼓起勇气，用右食指指着大款：“我开骂了哟！这收了人家的钱就得把活干好！”倏儿，食指转向那个年青人，对大款说：“我还是骂他吧！你是大款不该挨骂！”
年青人说：“骂我？”
瘸子对年青人说：“不骂你，骂谁？你这个吃救济的！”
大款对瘸子说：“叫你骂我！”
瘸子说：“我━━我不敢骂！我只敢骂他！”瘸子的指头又指向年青人。
大款对瘸子说：“不骂我是不是？不骂，钱还我！”
“别别别！”瘸子赶忙将钞票插进衣袋，唯唯说道：“我骂！我骂！”啐啐手，搓搓手，伸了伸脖子，做出很努力的样子：“千万不能让这生意黄了！”
瘸子的手指头指点着大款，一字一句地骂：
　　　　“你手好脚好腰板好，
　　　　　就是性情孬！
　　　　　你一懒二赖三无能，
　　　　　草━━包！
………
大款头朝天，好像闭着眼，像享受一般，不住地说：“啊━━啊，好！好！骂得好！太妙了！太妙了！骂！骂！……”
瘸子骂着骂着手指戳向了年青人。
年青人说：“骂来骂去，还是骂到我头上了！你到底骂谁？”
瘸子说：“谁拿钱，我骂的就是谁！”
年青人将瘸子的手指扭向大款：“该是他呀！我看你不但瘸了腿还‘瘸’了大脑，连方向都搞不清！”
“我搞不清方向？难道你搞得清方向？你搞得清就不来这地方了！”瘸子对年青人讥讽说，转过头，惶惶地望着大款：“款爷呀，你不欠骂！是不？你的意思是花钱请我骂他━━他是吃救济的！”说着将手指又指向年青人骂：
　　　“吃着救济你臊不臊？
　　　　青春正年少，正当逞英豪，
　　　　可怜兮兮，伸手向ZF讨，
　　糟糕！
………
年青人不停地纠正瘸子的指向，可瘸子的手指偏偏要指向他。
大款在一旁仰首朝天，伸开双膀，作如醉如痴的享受状：“骂得痛快！骂得舒服！骂！骂！接着骂！接着骂！”
瘸子对年青人说：“接着骂！听见了不？大款叫我对你接着骂！”
年青人大声地说：“凭什么骂我？凭什么骂我？请移开你的鬼手指！”
瘸子说：“不移！”
年青人说：“移开！”
瘸子说：“不移！”
年青人说：“移开！”
瘸子说：“不移！不移!就不移！骂你！骂你！就骂你！不去做点什么，年纪轻轻吃救济，好意思？你手好脚好腰板好，就是性情孬……
年青人气得正要与瘸子干仗：“我非打你成哑巴不可！……”
大款似乎从沉醉中醒来，提高嗓门说：“好！好！好！骂得好！”
年青人不满地冲大款说：“骂得好？他骂我骂得好？你花钱让他骂我还骂得好？你真他妈混蛋！”
“你才真他妈混蛋！”瘸子骂年青人，“你也敢骂咱款爷你？你不配！款爷叫我骂而不是叫你骂！你敢抢我的生意是不是？呸，你不配！”
大款说：“不管骂谁，依我说，都骂得好！”
瘸子帮腔附和：“对，对，对，就是骂得好！”
年青人很气愤：“还━━还说骂得好？你们仗着有钱，真会找乐！真能损人！缺德！”
瘸子紧跟着问年青人：“你骂什么？‘你们’缺德，还敢带‘们’字。我告诉你，我缺钱，不缺德！”又问大款：“你缺德吗？”
大款骂回来：“你才缺德！但我也曾经缺德……”
瘸子连连说道：“我缺德！我缺德！款爷说我缺德就缺德！款爷不缺德，款爷怎么会缺德呢。”
大款对年青人说：“小兄弟，你要是不接受，这骂我全揽着！”
“全揽着？”年青人揪着瘸子说：“他指着我骂，怎么算？”
“你说该怎么算？”大款反问。
　年青人不知如何回答：“这━━这━━”
一阵迟疑之后，大款说：“看来你不知道该怎么算。这样吧，我把他骂你的都买过来，算作我的！”说着从箱子里拿出一沓钞票给年青人。
瘸子说：“不愧是大款，大款就是有大容量！把骂都能全篼━━”话没说完，赶紧用手捂着自己的嘴巴，蹿到年青人跟前：“不对，不对！这骂该由你全篼着！━━还是不对，不对！你全篼着，没钱给我！你是穷光蛋。”
“我给他钱！”大款傲慢地说。
“都来欺负我！都来欺负我！去你的━━”年青人不屑一顾地把大款的钱打掉：“谁稀罕你的臭钱！”
大款忽然大笑起来：“好！好！好！有种，有种！……不为钱，你干嘛上民政局来啦！”
“我━━我━━我”，年青人惭愧得说不出话，低下了头。
“领救济噻━━”瘸子抢答。
大款捡起地上的钱给瘸子：“他不要，你拿去！”
瘸子拿着钱，先是一愣，然后激动得略带哭腔说：“款爷呀，我骂你都骂到他那儿去了，按理说该退你一些钱才公平，干嘛还给我‘转移费’呀？是不是他挨了我的骂没给钱，你好心替他给呀？”
大款说：“不是，不是！这沓钱也不是什么转移费，是谢礼，是我谢你的！”
瘸子闹不明白：“先是拿钱讨骂，骂后还给谢礼！今儿我是咋的好运气？你到底谢我啥呀？”
大款说：“谢谢你三年前在此地对我的这番骂！三年前我照样吃ZF救济，从这大门口出来挨了你瘸子的骂。我不服与你干了一仗，你用拐仗戳伤了我的左眼……”
大款徐徐说道，徐徐向瘸子走去，并摘下墨镜，露出那受过伤的左眼。
年青人吃惊地望着这一切，像在呓语：“不会吧，不会是这样吧……”
瘸子吓得瘫在地上，连连往后挪：“你━━你━━你要干什么？”
大款还在说：“你骂得好！戳得好！你虽然戳瞎了我的眼睛，但戳亮了我的灵魂！你的骂激起了我做人的自强与自尊！没有你的骂就没有我的今天！我真心的谢谢你！当我捂着流血的伤口的时候，不是伤口在痛，而是心口在痛。你给我上了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课。于是，我将从民政局领到的钱交到你手上算是受教育的费用，捂着左眼跑了。你还记得吗？”
瘸子说：“当然记得，当然记得！那是我平生第一次靠骂人得来的钱！后来我就在这儿使上了这一招！”
大款捡起瘸子遗落在地的拐仗，意味深长地说：“这招狠！这招灵！”
瘸子在地上挪不动了，大叫：“救命啦！救命啦━━”
年青人向大款喊：“你不能报复他！你不能━━”
大款俯下身子握住瘸子颤抖不已的手：“你不用怕！我怎会伤害你呢？我谢你还来不及呢……我这是去民政局交这皮箱。”
“原来是这样，原来是这样━━”年青人长长地松了一口气。
“吓死我了！我的妈呀，吓死我了！”瘸子仍惊魂未定。
“别怕别怕，还是让我将你扶起来吧。”大款扶瘸子，“直起腰！直起腰！”
瘸子的腰直了却又驼了下去，直了却又驼了下去。
“你这腰怎么就挺不起来？做人就要挺直腰！”大款说。
瘸子说：“老毛病，深毛病，不知何时才了啊！”
大款好不容易将瘸子扶上拐，去了民政局。
年青人听着大款的故事，陷入了沉思，睁大的眼睛有了光芒：“啊━━我看见了希望，我看见了光明……”把手里的那叠钱给了瘸子说：“我也交个学费！”
“你们看看。他！还有他！不是都把钱送上门来了吗？你们看看我骂人的功夫如何！你们看看我骂人的经济效益如何！恩人！我今天最大的恩人啦━━”瘸子拿着沉甸甸的钱却转入了深思：“可是━━可是━━可是，这钱该不该拿……”
大款从民政局空手出来。年青人跑过去双手握住大款的手说：“恩人哪━━”两人小声谈论着什么。之后，两人对瘸子说：“好了，你在这儿继续骂吧！还有好多人等着你去骂哩！再见，瘸子。”
“瘸子！”瘸子将拐仗远远地一扔：“谁是瘸子？我不是瘸子！我不是瘸子！”倏地伸直了腰，拿出钱向民政局跑，又一边喊：“你们等着我，我捐了钱就来！”
大款和年青人回过头，吃惊地说：“你原来不瘸，是装瘸呀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