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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果说人的一生,果然像年之四季,那么除去婴儿期的头,斩去死亡期的尾,人生应该分为四个阶段,即青年、壮年、中年、老年是也。自成童至二十五岁为青春期,由此至三十五岁为壮年期,由此至四十五岁为中年期,以后为老年期。但照中国一般习惯,往往将壮年期并入中年,而四十以后,便算进入了老年。
中年和青年不同的地方,在形体方面也可以显明地看出。初入中年时,因体内脂肪积蓄过多,导致身体肥胖,这就是普通之所谓“发福”。男子“发福”之后,身材更觉魁伟,配上一张红褐色的脸,两撇八字胡,倒也相当的威严。
有人说所谓中年的转变,与其说它是属于生理方面,毋宁说它是属于心理方面。人生到了四十岁左右,心理会发生绝大变化,在恋爱上更为显明。是以有人定四十岁为人生之危险年龄云云。中年人喜怒哀乐都不易激动,不过这是神经麻木而不是感情麻木。中年人的感情实比青年人深沉,而波澜则更为阔大。他不容易动情,真动时连自己也怕。所谓“中年伤于哀乐”,所谓“中年不乐”,正指此而言。青年人遇小小伤心事,便会号啕涕泣,中年人的眼泪则比金子还贵,然而青年人死了父母和爱人,当时虽痛不欲生,过了几时,也就慢慢忘记了。中年于骨肉之生离死别,表面虽似无所触动,而那深刻的悲哀,会噬咬你的心灵,镌削你的肌肉,使你暗中消沉下去。精神的创口,只有时间那一味药可以治疗,然而中年人的心伤也许到死还不能结合。
中年人最恼恨自己的,是学习的困难。学习的成绩,要一个仓库去保存它,那仓库就是记忆力,但人到中年,这份宝贵的天赋,照例要被造物主收回。
我有亲戚某君,常自恨少时英文没有学好,四十岁之后,居然下了读通这门语言的决心。他平日功课太忙,只能利用暑假,取古人三冬文史之意。这样用了三四个假期的功,英文果然大有进步,可以不假字典而读普通文学书,写信作文,不但通而且可说好。但后来他还是把这“劳什子”丢了。他告诉我们说,中年人想学习一种新才艺,不唯事倍功半,竟可以说不可能,原因就为了记忆力退化得太厉害。
不仅某君如此,大多数中年用功的人都有这经验。中年人用功往往是“竹篮打水一场空”,照法国俗话,又像是“檀内德的桶”,这头塞进,那头立刻脱出。听说托尔斯泰以八十高龄还能从头学希腊文,而哈理孙女士七十多岁时也开始学习一种新文字。那是天才的头脑,非普通人所能企及的。不过中年人也不必因此而灰了做学问的雄心,记忆力仍然强的,当然一样可以学习。
所以,青年人禀很高的天资,又处优良的环境,而悠悠忽忽不肯用心读书,或者将难得光阴,虚耗在儿戏的恋爱和无聊的争逐上,真是莫大的罪过,非常的可惜。
学问既积蓄在记忆的仓库里,而中年人的记忆力又如此之坏,那么你们究竟有些什么呢?嘘,朋友,我告诉你一个秘密,轻轻地,莫让别人听见。我们是空洞的。打开我们的脑壳一看,虽非四壁萧然,一无所有,却也寒碜得可以。我们的学问在哪里,在书卷里,在笔记簿里,在卡片里,在社会里,在大自然里,幸而有一条绳索,一头连接我们的脑筋,一头连接在这些上,只需一牵动,那些埋伏着的兵,便听了暗号似的,从四面八方蜂拥过来,排成队伍,听我自由调遣。这条绳索,叫做“思想的系统”,是我们中年人修炼多年而成功的法宝。我们可以向青年人骄傲的,也许仅仅是这件东西吧。倘若不幸,来了一把火,将我们精神的壁垒烧个精光,那我们就立刻窘态毕露了。但是,亏得那件法宝水火都侵害它不得,重挣一份“家当”还不难,所以中年人虽甚空虚,自己又觉得很富裕。
中年人是颓废的。到了这样的年龄,什么都经历过了,什么都尝试过了,什么都看穿看透了。现在呢,满足了。希望呢,大半渺茫了。人生的真义,虽不容易了解,中年人却偏要认为已经了解,不完全至少也了解它大半。世界是苦海,人是生来受罪的,黄连树下的弹琴,毒蛇猛兽窥伺着的井边,啜取酽蜜,珍惜人生,享受人生,所谓人生真义不过是这么一回事。中年人不容易改变他们的习惯,细微如抽烟喝茶,明知其有害身体,也克制不了。勉强改了,不久又犯,也许不是不能改,是懒得改,它是一种享乐呀!
人生至乐是朋友,然而中年人却不易交到真正的朋友,由于世故的深沉,人情的历练,相对之际,谁也不能披肝沥胆,掏出灵魂深处那片真纯。少年好友相处,互相尔汝,形影双忘,吵架时好像其仇不共戴天,转眼又破涕为笑,言归于好了。中年人若在友谊上发生意见,那痕迹便终身拂拭不去,所以中年人对朋友总客客气气,很有礼貌。
夫妇成了名义上的,只合力维持着一个家庭罢了。男子将感情意志,都集中在学问和事业上。在山脚望着山顶,也许有懒得上去的时候,既然到半山或离山顶不远之处,谁也不肯放弃这份“登峰造极”的光荣和陶醉不是?听说男子到了中年,青年时代强盛的爱欲就变为权势欲和领袖欲,总想大权独揽,出人头地,所以倾轧、排挤,种种手段,在中年社会里玩得特别多。啊,男子天生个个都是政客!
青年生活于将来,老年生活于过去,中年则生活于现在。所以中年人又大都是现实主义者。人在青年,谁没有一片雄心壮志,谁没有一番宏济苍生的抱负,谁没有种种荒唐瑰丽的梦想。青年谈恋爱,就要歌哭缠绵,誓生盟死,男以维特为豪,女以绿蒂自命;谈探险,就恨不得乘火箭飞上月宫,或到其他星球里去寻觅殖民地;话革命,又想赴汤蹈火与恶势力拼命,披荆斩棘,从赤土上建起他们理想的王国。中年人可没有这么浪漫,也没有这股子傻劲。在他们看来,美的梦想,不如享受一顿精馔之实在;理想的王国,不如一座安适家园之合乎他们的要求;整顿乾坤,安民济世,自有周公孔圣人在那里忙,用不着他们去插手。带领着妻儿,安稳住在自己手创的小天地里,或从事名山胜业,以博身后之虚声,或丝竹陶情,以为中年之怀抱,或着意安排一个向平事了,五岳毕游以后的娱老之场。管它世外风云变幻,潮流撞击,我在我的小天地里还一样优哉游哉,聊以卒岁。你笑我太颓唐,骂我太庸俗,批评我太自私,我都承认,算了,你不必再寻着我缠了。
灿烂的花时,哎,那就可惜你来晚了一步,那只是春天的事啊!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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