微波炉转动,公司休息室排着队的饭盒。洋葱、土豆、鱼块或一些别的陌生气味(如牛蒡或折耳根),像一些来自不同家庭的秘密,盒里隐约浮现灯光,灯下的人,对话,表情,灶台,餐桌,甚至一柄菜刀…… 一切,都影响着一盒饭的气味。盒内盛着家庭史。菜的味道中深浸着一个家庭的来处与习俗。切丝或片,去籽还是不去籽,斜刀或滚刀,下刀斩截还是柔和,姜还是蒜,糖和醋的比重……有如霍金的《时间简史》,一盒菜中有引力、倒溯以及密度。关于家的。 N年前,同父母到一户人家(似乎是父亲的战友)做客。桌上有盘鱼,上一顿剩的。也许因为父母与这家人熟,也许是主人随意,鱼并没撤下,也做为待客的一道。是尾扁阔鲫鱼,还有大半,我吃了口,一股强烈的陌生的气味弥漫口腔,很难说清那是什么味,和葱姜蒜没关系,和烧鱼手艺没关系,和鱼本身也无关。在这个家的餐桌上搁了阵子,鱼的身体吸收了这个家的气味,和屋里那些家具、床单、瓢盆一样,它们有了共同气味,成为这个家的一部分。 只吃了一筷子,我再没动那条鱼。那条鱼,它仿佛已不是鱼了,至少不是一条鱼那么简单!虽然它以鱼的形状躺在盘中,有鱼的质地口感,但它的确不仅仅是尾鱼了。筷子戳下去,似乎戳向一桩秘密。 鱼搁在我的右前方,天冷,鱼起了点冻,透明的鱼冻将鱼包覆着,主人热情地让菜,包括这条鱼,他们说鱼的味道不错,来!尝尝,女主人挟起一块,我赶紧把碗装着无意缩了下,主人筷子落到自己碗里,我松了口气。我的口腔还弥漫着刚才那股鱼的味,一个家庭发酵过的味道,这让我感到别扭,仿佛未经允许踏入了他人领地。 主人夫妇聊到琐碎家事,包括工作,在外头的儿女……和所有家一样,有顺心,也有烦心,总的说来烦心事多。茶几上搁着一包他们从老家乡下带来的米糖,米糖有点疲软,如果在我家,它会一直坚挺——那年节,父亲惯用一只铁皮桶来装家里吃食,桶底码了层厚石灰,桶的开启有些像现在的密封罐,必须花挺大力气才能打开。这只桶的密封性和桶底石灰确保了家里吃食经数月乃至数年不坏,但同时,那些吃食第一口咬下去全有股阴凉的石灰味儿,那是我家的味。 隔了这些年,那对主人夫妇的样子,他们的音容笑貌,我彻底记不得,但我记得那条鱼的气味,它像幅耐人寻味的静物,躺在盘中,半张着嘴。在它的吃惊面前,我们如不速之客。 对一个家庭,外人常显得像不速之客。客走后,这个家才会回复到最真实,不被打扰的状态,包括灰尘飘浮的形态与速度,它在器物与家庭成员身上静静降落时的样子。 那一口鱼,散发出如此强烈的陌生感!人与人之间不可能走的更近的陌生。我对那条隔夜的鱼生出的拒绝,不止是对一种食物气味的拒绝,更是对陌生感的拒绝。我怕它会使我成为一个窥探者,而我的兴趣只在和当时年纪有关的事物。一对由四五十岁的夫妇构成的家庭对我来说,阻隔遥远。我不想走得更近,我的筷子绕过鱼,在一个家庭藏匿的秘密前止步。 |